宫中早已提前撒过磷粉,大火燃了半夜,映照着一半夜幕,明白如昼,直到天亮才被扑灭。
我望着吞没在火舌里的北辰宫,泪水汩汩滚落。
皇帝妄想金屋藏娇,下令为她筑起的金台宫,终究也没能锁住阿娘。
春日里,娘亲坐在西窗下缝补披风,曾给我讲她和阿爹的相遇。
她说,她向往自由,最喜欢不拘一格,英姿飒爽的男人。
而京中大部分见过的男子都是一样的古板无趣,惯是一副书呆子模样。
直到那日,一个羌族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远道而来。
阿娘女扮男装,正从府里的狗洞偷溜出去,在勾栏瓦肆间看一出《救风尘》。
她在席间捉拿了一个小贼,被阿爹误以为是以强凌弱,上前阻拦。
交手一番后,误会方才解开。
两人不打不相识,笑吟吟互相道歉。
“这位公子身手矫健,在下佩服。”
“这位郎君武功盖世,岂是小人可比。”
后来,爹爹进宫朝见,京中名流都汇聚于宫宴上。
他在重重叠叠的人影中发现了女子装束的阿娘,巧笑倩兮,美目流盼。
一瞬间,他们互相年少慕艾。
阿娘更是为了追随阿爹,毅然跟他远嫁北羌。
“若有一日我负了你,我愿意剜掉我的心,换取鸢儿心安。”
阿娘赌对了人,爹爹没有食言,他拼尽了一生来保护阿娘,最终却不得善终。
而毁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还好好的苟活于世。
凭什么?
翌日,睡梦中的皇帝在清晨,听到了钟板的丧音。
“皇后娘娘薨逝了——”
彼时,云昭仪还在伴君,睡意正酣。
慕容焕知道阿娘的死讯后,先是不可置信,直到他赶到了北辰宫,亲眼目睹她被烧到焦黑的尸身。
他瞳孔放大,颤抖着吐出一口黑血来。
御医说,阿娘的病因是心气郁结,忧思成疾,加上小产之后没有调养好,也不肯好好吃药,早已有虚寒呕血之症。
他不住摇头,狼狈地跪伏在地上,泣不成声。
“阿鸢,阿鸢,你怎么这么傻?为什么病了不肯好好吃药?”
“难道你宁愿死,也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?”
回去之后,皇帝怒红了眼,拔剑斩杀了宫中水龙队的太监,以及北辰宫所有逃出来的宫人。
连曾经劝谏过他不要因宠失政的老臣,也被他召来一剑刺死。
大殿上血流如注,宛如人间炼狱。
他神情近乎癫狂,“阿鸢,朕已经把害死你的人全都杀了……朕知道,你是在乎朕的,不要丢下我好不好?”
“姜宁鸢,朕不许你死!你回来——”
越是这样昏庸泄愤,越是逼得人心惶惶,让谋反势力更加蠢蠢欲动。
慕容焕大恸,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七天七夜,辍朝七日。
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,一夕白头,仿佛苍老了数十岁。
他独独召见了我,问我阿娘死前可有留给他什么话。
我忍住滔天的恨意,捏紧了手心,垂眸对皇帝说:
“皇后娘娘心里是想着您的,她说您气虚体热,每夜睡前,一定不要忘了喝一碗桂枝汤。”
“她说她后悔了,直到现在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意,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,她一定会选择嫁给陛下。”
慕容焕眼底涌起了湿润。
我顿了顿,怆然落泪,“另外,阿娘生前只有一个心愿,就是她死后,能用那块家乡的披风裹着她回去安葬。”
他默默喟叹许久,终是答应了。
然而,这样凉薄之人,怎么可能靠这点微薄的愧疚,真正放过北羌?
娘亲走了,该换我来守护北羌的平安了。
可皇帝的脾气越来越阴郁,已经数次表现出对母国的不满,很多臣子劝谏他出兵讨伐。
明明就是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
我依然被保留着郡主的身份,住在宫中,只不过偌大的北辰宫,皇帝再也没有踏足过。
鸟雀呼晴的一日,那些皇帝为阿娘栽下的鸢尾花都开了。
只是阿娘虽酷爱鸢尾,却从来没有看过它们一回。
我在御花园遇到了云昭仪。
如今她盛宠无二,却迟迟怀不上身孕,正是脾气火爆。
她看到我便想起阿娘,不禁讥讽地笑道:
“人走茶都凉了,竟还留下你这小杂种在宫中,实在让人碍眼。”
云昭仪说着打量了我一眼,看上了我腰间的双鲤玉佩。
“这样的好东西,区区贱婢怎堪配拥有?不如赠给本宫,也算给本宫的霓裳更添华光。”
她说着便伸手来拽,我敏捷一躲。
她气恼,冲着我的脸便扬起巴掌,想要打我。
我算准了慕容焕下朝的时间,装作没站稳,拉着云昭仪一起掉入解冻的湖中。
冰冷的湖水冻得我浑身一凛。
其实我水性很好,却佯装溺水。
她拼命挣扎,我一直往下拽她的衣袖,和她一起沉入水底。
慕容焕赶来时,看到我们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跳下来,选择去救了云昭仪。
之后我被小太监救了上去,因为呛了水,剧烈咳嗽起来。
玉佩也已经碎在了湖底。
云昭仪委屈地躲在他怀里,“陛下!您一定要管管这个清音郡主,她仗着先皇后余威,在宫里张扬无度,还要淹死臣妾!”
慕容焕皱起眉,怒斥我在胡闹,可是我却哭了。
“那玉佩是娘亲留给我的遗物,她说是陛下送给她的,她一直视若珍宝,才留给我为念想。云昭仪却偏要强抢了去……”
我四岁就被掳来了南渊,比及十年,如今已经及笄,长得亭亭玉立。
眉眼间与阿娘有五六分相似,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,如弱柳扶风。
看着我湿漉漉的眼睛,慕容焕怔住了。
“你为何不早说?”
早说便没有这份愧疚了。我泫然欲泣。
在适当的时候,泪珠从右眼大颗大颗地滚落,砸到地上,像极了阿娘的模样。
慕容焕愣了一下,旋即大怒,当着我的面掌掴了云昭仪。
“贱人!你便这般不容人吗?”
云昭仪捂着脸,满眼难以置信。
而我在无人察觉的瞬间,眼底划过一丝冷意,还不够,远远不够。
…
没有人知道皇帝发了什么无名之火,云昭仪就被禁足在了自己宫中。
那次落水之后,慕容焕病倒了。
他钦点要清音郡主在他身边伺候,为他侍疾。
我乖顺地侍奉榻前,像阿娘无数个驯顺服从的日日夜夜,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皇帝。
他命人从湖底捞出了那块玉佩的碎片,让宫中能工巧匠重新用金镶玉之法镶嵌了起来,随身携带,从不离身。
而我则借助阿娘赋予我的这般容貌,不断获取着慕容焕的信任。
一次高烧不退,他果真把我当成了年少时的阿娘。
慕容焕情不自禁伸手,摸到了我头上冰冷的珠翠,泪眼模糊。
“阿鸢,你终于来了,我好想你。”
恍惚间还是两相情睦的时光,乱红飞渡,娇眉却蹙云鬓长。
只可惜他不知道,阿娘从始至终,都没有对他动过真情。
她的心里只有与日俱增的恨。
十年间,阿娘教我读过许多书,她说囡囡和我一样,都要忍常人所不能忍。
“囡囡是我的女儿,一定要和阿娘一样,做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,演戏演到最后一刻,好吗?”
于是,我温柔地将那支阿娘生前戴过的珠翠摘下,放在他的手里。
“陛下,我是清音郡主啊。”
他的眼眸豁然张开,又失望地敛了下去,手中颓然攥着那支发钗,叹了口气。
“阿鸢十几岁时,也是如你这般青春貌美,朕看着你,真是熟悉……”
我搅动着玉碗里的汤药,一勺一勺亲自喂给皇帝喝。
看着他此刻眷恋的注视,我轻声开口:
“太后娘娘遣人来说,您子嗣缘薄,宫中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平安活了下来,却太过年幼,您这一病,江山大事需有人承继,要您立十三爷为……皇太弟。”
十三王爷自小养在太后膝下,最得太后疼爱,而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生,也是慕容焕心头隐痛。
其实,太后只是来试探地提议要十三爷摄政监国。
而我则要放大这份矛盾。
果不其然,他的脸色骤然变了。
他暴怒地打翻了药碗,我跪伏在地上,直呼息怒。
“荒谬!朕还不至于不省人事的时候,她就急着让她的儿子来夺朕的皇位了吗?”
我连忙上前搀扶住他,及时递上帕子,冷眼瞥见他吐出一口浓黑的血。
慕容焕中的是一种慢毒,摧骨噬心,还会吸人精血,使人逐渐丧失生育能力。
其毒性隐秘,直到毒发之日才能被诊脉发现,无药可解。
而皇帝每晚所喝的桂枝汤,便是这毒最好的催化剂。
昔日照顾阿娘的御医是从前的北羌人。
她无法近身皇帝的饮食,最好的方式就是将毒下在自己的膳食中,以身饲毒。
每每皇帝亲临,她便会和皇帝一同服下那掺杂了微量毒药的饭菜。
长此以往,阿娘中的毒更多。
而皇帝也在日积月累的荼毒中,毒性逐渐入骨。
这时,有御医来回禀,说云昭仪禁足期间身体不适,传了御医搭脉,已经有孕三个月了。
他的脸色这才缓和,呼吸也稍稍平复,眉目间多了几分舒展。
“嗯,云昭仪深得朕心,如此便解了她的禁足罢,叮嘱她好好安胎。”
可是慕容焕不知道,宫中多年没有新生儿啼,他其实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。
御医走后,我提醒皇帝是否要查看彤史,以备不虞。
他淡淡颔首,“既如此,循例看一看也无妨。”
我让人把彤史拿了上来,端详片刻,嗓音也不合时宜地颤抖起来:
“陛下,这彤史……似乎不太对。”
慕容焕接过彤史一瞧,重重咳嗽了两声,眉头也愈发紧锁。
最终,他指尖颤抖,愤愤然把彤史摔到了地上。
“她遇喜三月,可朕那次召她侍寝是在四个月前!她是怎么有的身孕?”
皇帝的呕血之症更厉害了,当场陷入了短暂的昏迷。
我徐徐退了下去,按照吩咐彻查云昭仪有孕之事,轻而易举就抓出了她和自己宫里的小侍卫私通。
慕容焕精神好些的时候,我将他扶到软榻上,亲自将云昭仪带了过来。
云昭仪还在哭哭啼啼狡辩。
“陛下!臣妾没有,臣妾禁足期间一直静心修德,怎么可能私通啊!”
慕容焕怒火中烧。
“静心修德,便凭空造出个孩子来?你怕是不知道后宫中自有司寝官记录彤史,容不得你狡辩!”
看到皇帝阴沉的目光中积蓄的怒火,她终于绝望了。
最终,似乎是破罐子破摔,她竟斗胆站起来破口大骂。
“我本在西塞无忧无虑,又年轻貌美,何愁嫁不得良人?奈何被你看重,我且顾念你是真龙天子,悉心侍奉,谁成想你这般无用!”
“不仅早就生不了孩子,还疲软无力,我同侍卫大人虽只有几夜,却让我受用不已,我死而无憾了。”
云昭仪的语气中满是嫌恶。
“你自诩对先皇后情深,却在我的床上夜夜喊着她的名字,其实最是装腔作势,刚愎自用、凉薄寡情也是你!”
“反正我孤身一人来这中原,了无牵挂,如今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吧!”
慕容焕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如此忤逆,胸腔不住起伏着,蓦的喷出来一口鲜血。
而我默默将发了狂的云昭仪带下去,迟滞了许久,才传了太医。
皇帝彻底病倒了,这一病,再也没能从床榻上站起来。
如今的他,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偌大的金宫能困住的,从始至终只有他的自私凉薄。
他困不住阿娘的自由,也困不住阿娘的爱,阿娘早已经化作自由的灵魂,去追风逐月,寻找她的一方天地了。
…
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,北羌进军中原了。
大军挥师南下,势如破竹,已经冲破了函谷关。
他们都是往昔残存的旧部,卧薪尝胆十年,以前所未有的蓄势,席卷向南。
慕容焕到死也不会知道,阿娘的尸身被那件鸢尾花披风裹着,抬棺回了故里,交到了北羌王军手中。
那件披风拆开内里,是用北羌特有的族文,缝满了南渊的军事布防图。
是阿娘十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,用染血的指尖悉心织就。
她说,红颜本是巾帼志,何惧马革裹尸还。
骁勇善战的北羌战士们,隐忍多年,靠着这些布防图上的信息,一路过关斩将,直挑京城。
而皇帝在最后的日子里,都是我陪着他。
紫禁城里已经人心惶惶,许多宫人卷携着钱财逃离。
角楼外乌鸦盘旋,夕阳西下,是王朝盛世的余晖。
我来到龙榻前,照例端来一碗浓浓的桂枝汤,不慌不忙搅动着。
“陛下,太后已经带着十三爷逃遁离开京城了,他们……抛下了您。”
慕容焕已经病入膏肓,眼底满是乌青,疲倦地摇了摇头。
“朕这一生,唯一真心相对过的,只有你母亲。”
话音落罢,我忽然冷笑出声。
“其实,娘亲也牵挂着你,她生前还有别的话要我对你说。”
慕容焕浑浊的目光突然清澈了几分,怔怔地望向我。
“什么话?”
我端庄而立,流苏轻晃,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让他心动的女子。
“她说,她这辈子的情爱和欢喜,尽都付给了爹爹,他们情比金坚,再也容不下旁人了。”
“十年里,她央求你带她下南郡,奔赴各个关隘,你只当她离不开你,甘愿陪在你身边,却不知道她悉心记下了所有军事防卫图。”
“娘亲还说,她走后,要你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要你继续坐好你的皇位,然后亲眼看着你的江山毁于一旦。”
他脸颊抽搐,几乎目眦尽裂。
“姜宁鸢,你竟敢负我!”
我则不顾他的挣扎,把那碗滚烫的桂枝汤灌进了他的嘴里。
之后,我扔掉碗,看着他口齿不清,痛苦不已。笑容徐徐绽开,如地狱里盛开的曼珠沙华。
“你知道吗?我娘亲最爱我阿爹了,她说她从始至终,都只能为她爱的男人生孩子,每每想起阿爹惨死的场景,心都会抽痛。”
“所以啊,我阿爹受过的苦楚,你一个也不能少。”
“我留在这里,就是要亲眼看你受折磨,你若是太轻易就死了,我阿爹会不安心的。”
彼时,皇城外狼烟四起,却没有诸王闻烽火赶来救援。
只因慕容焕的残暴,尽失民心。
北羌曾经的战士们留下许多亲眷,都与南渊有着血海深仇。
她们个个骁勇善战,冲在已亡故的丈夫或儿子前面,是以一敌十的女战士。
和残暴不仁的南渊皇帝不同,北羌大军所到之处,善待平民,不滥杀无辜,甚至得到了许多城池的民众大敞城门迎接。
亡国皇帝慕容焕被活捉,我下令施以凌迟之刑。
北羌失去亲人的战士们亲自观刑。
皮肉分裂的声音在**上响起,**味逐渐浓重,惨叫不绝。
整整三千三百五十七刀,到最后地上只剩下一摊脏污的血肉,和一副枯骨。
“回禀公主,昏君已经受满凌迟之刑!”
我眼睛熬红了,站起身,笑着笑着却哭了,猛然弯下腰,干呕不止。
原来复仇到最后,人也不会快乐。
我在意的人,所爱之人都不在身边了,如何会快意的起来?
…
北羌的子民们扶持我这个公主继位,恢复国号北羌。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
我虚心邀请族中长老和前朝老臣指点朝政,并用了三年的时间,学习为君之道。
除此之外,还打破了女子不能入朝为官的传统,开办女子学堂,在天下选贤举能,不分男女,女子可从文从武。
曾经为平定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北羌女战士,如今都已封军拜将。
修撰国史时,新进宫的史官问我:
“陛下,您的新名字是哪几个字啊?”
我迟钝了片刻,一字一顿道,“念鸢,姜念鸢。”
我继位后,将阿爹和阿娘重新葬在了一起,在北羌故都的那片山坡,请了萨满法师替他们引渡来生,早登极乐。
如今他们的坟墓旁,长起了缠绕的连理枝,上面爬满了红豆,岁岁开花,朝朝结果。
十年生死两茫茫,他们终于可以在来世相逢。
脑海中浮现起儿时,阿爹和阿娘陪我席地而坐,看我拿着糖饼摔了一跤,哭成了小花猫,娘亲笑得开怀。
明明是同一个春日,同一片天空,树下没了边吃糖饼边哭的小女孩。
你们的囡囡,已经平安长大。
我扬起马鞭,在广袤的草原上策马疾驰而去,马鞍上的铜铃将过往种种皆摇散在风里。
远方,鸢尾正盛,春山如黛草如烟。
-END-
小说《念鸢》 第二章 试读结束。
书友评价